Szu-Yi Li
10 min readJul 9, 2020

亦師亦敵亦友:師徒- 海頓&貝多芬

俗話總說,名師出高徒,然而人與人之間的關係豈容一言以敝之?貝多芬與他的老師們的關係,從來有趣:驕傲的貝多芬,一方面從老師們得到了作曲知識,一方面卻又對於老師們的守舊,毫不掩飾自己的厭棄;貝多芬的老師們,則是一方面對於學生的天份感到興奮,一方面卻也難免受到貝多芬才華的威脅。

貝多芬一生對音樂充滿熱情,但也許是天生性格,也許是從小對親密關係的不適應,貝多芬一直無法和人建立長久的情感關係,也一直都無法好好地承認自己生命中的老師們的地位與影響力。

青少年貝多芬

青少年時期直至二十歲左右的時光(1780–1792),貝多芬在德國城市波昂度過。當時的波昂受到啟蒙運動深切的啟發,許多教育機構如雨後春筍般地發展起來,啟蒙運動中強調的思想廣泛地流傳在知識份子之間。

治理波昂的選帝侯法蘭茲(Maximilian Franz, 1756–1801)十分重視教育與藝術,支持學術自由,1785年成立了波昂大學,貝多芬年幼時的工作,就是在這位神聖羅馬帝國皇帝後裔的管弦樂團裡,演奏中提琴;選帝侯甚至在1787年提供一筆錢,支持當時十七歲的貝多芬到維也納向名滿天下的莫札特學習(這個學習計畫最後失敗了,我們後面會提到。)

啟蒙時期的作家伏爾泰在作品中提到了全人類是一個集體的概念,貝多芬也在這段時間接觸到了後來啟發他寫作「歡樂頌」(An die Freude, “To Joy”)的席勒(Schiller)的作品,四海之內皆兄弟,強調人類彼此之間的和解以及全人類的和諧與喜悅。

波昂的貝多芬紀念雕像。

開明專制、理性思維與科學等等思想,對貝多芬影響更是深遠。1789年的法國大革命,強調政治體制的激進改革,德國的改革路線較為溫和,雖然極力反對暴政與絕對的君主專制,卻並未主張完全地廢除君主制度,主要的舞台在於文學、藝術、哲學之上。

國中時我們在歷史課本中學過,但很少把這些知識跟藝術家、作家、作曲家的思想做連結。「開明專制」(enlightened absolutism),容許人民有一定的權利與自由,但仍需服從君主的治理,著名的例子包括普魯士國王菲德烈二世、神聖羅馬帝國約瑟夫二世與俄羅斯女皇凱瑟琳二世等人。了解貝多芬這種支持開明專制的思想,能幫助我們理解為什麼他一開始是支持拿破崙的:貝多芬相信拿破崙能成為理想的開明專制君主,後來聽聞拿破崙稱帝才看清現實,而對之失望。

有趣的是,貝多芬曾在波昂大學註冊,只是很少去聽演講。在這段時間內,他大量閱讀各種文學與哲學經典:古希臘羅馬哲學與劇本、神學、以及當時的大思想家。對康德的哲學有最粗淺、標語式的簡單了解,在許多留下的信件中都強調自己有「崇高的道德」,這是貫徹貝多芬一生的最重要信仰,而音樂是他實踐這項理想與信仰的途徑。

貝多芬還是孩子時,就不斷地強調自己以藝術為受苦的人們服務的願望,之前的文章提過,童年並不快樂的他曾跟鄰居表示,人們一旦認識了他崇高的藝術與精神,就不會再在乎他因為缺少父母照顧而顯得破爛的外衣,以及骯髒的臉蛋了。

貝多芬對於政治活動並不激進,但對啟蒙運動的哲學有著模糊、理想化的詮釋:貝多芬對科學不太感興趣,但對自由、人權、道德有著虔誠的信仰。他從小就常常強調自己有高尚的道德價值,「歡樂頌」是一個一輩子受盡苦楚的作曲家年老時對人性崇高的禮讚,也是一份從小就深植於作曲家心中的信仰。

啟蒙老師: 尼飛 Gottlob Neefe

1780–1792年,貝多芬在當時備受景仰的音樂家尼飛之下學習。尼飛很早就發現貝多芬的才華,大力支持年僅十二歲的貝多芬成為波昂宮廷樂團的鍵盤手(cembalist),開始支持家中的財務;當貝多芬要出版他的作品九首德勒斯樂進行曲的變奏(9 Variations on a March by Dressler) WoO 63 時,尼飛也大力支持、援助了作品的出版。顯然,尼飛當時有著發現第二個莫札特的願望。

尼飛投身於啟蒙運動,很早就顯示出重視自身意志的傾向:他不顧父親希望他進入法學院的願望,投身音樂。同時,尼飛也是光明會的領袖,在組織中非常活躍,致力於提升自己的道德價值,臻至完美,這點深切影響了貝多芬對於高尚道德的終生追求。貝多芬多多少少從這位老師身上找到了榜樣,這樣的形象,比貝多芬總在酒館流連忘返的父親,更值得景仰、尊重。

Cristian Gottlob Neefe, 1748–1798

然而,這樣如父如子的師生關係在1784年遇到了危機。身為激進份子又是外邦人,尼飛成為波昂宮廷意欲驅逐的對象,他們試圖以降低薪水的方式委婉趕走尼飛,且貝多芬的薪水,就取自尼飛被砍半了的年薪之中。雖非貝多芬所願,這個事件難免影響了師徒的關係。

1792年,貝多芬寫了一封真摯,但措辭略顯僵硬的感謝信給尼飛:「感謝一直以來你對我的建議,幫助我在我神聖的藝術道路上進步。如果我有日能變成更偉大的人,是你成就了我的成功。」對貝多芬而言,啟蒙老師尼飛的影響力是深遠的 — 不僅限於作曲的技巧與理論知識,尼飛的理想男性形象與對知識的渴求,對貝多芬精神世界有無法磨滅的影響。

投師莫札特失敗

1787年,波昂宮廷出資,送貝多芬到維也納六個月,希望他能向莫札特學習對位法等重要作曲技巧。尼飛寫了一封推薦信,讚揚貝多芬的才華,這封信對宮廷的決定是至關重要的。由此可知,師徒的關係最後得到了改善。1798年過世的尼飛,並沒有來得及看到自己年輕徒弟後來在維也納的成功。

Mozart and Beethoven.

一個月的旅行後,貝多芬抵達了維也納,莫札特也接見了他。然而,當時的莫札特健康狀況已經嚴重惡化,對教學沒有強烈的熱情。儘管如此,在貝多芬為他演奏自己的作品之後,莫札特同意了收他為徒,還跟妻子預告了這個年輕人將會撼動未來的音樂界。

造化弄人,莫札特同意收貝多芬為徒的這天,貝多芬收到來自波昂的信件,通知他自己的母親性命垂危,已是命在旦夕,貝多芬不得已馬上啟程回鄉。貝多芬1792年再次回到維也納,但此時,莫札特已經去世。

世上種種陰差陽錯,點點滴滴的累積出不同的結果。不曉得,當初的貝多芬如果拜師成功,現在的古典音樂會有什麼不同的風貌呢?

亦師亦敵亦友:與海頓的緊張關係

1792年,22歲的貝多芬第二次來到維也納,轉而向曾經拜訪過波昂的海頓學習,並且終生沒有再回到故鄉波昂。

初來乍到的青年貝多芬,最初以鋼琴家聞名,同時期在維也納的鋼琴家有300多人,其中包括有名的克萊曼蒂、克拉邁、胡麥爾等人,這些人後來都以練習曲留名青史。鋼琴家的競爭實在太激烈了,當時的維也納貴族間甚至開始形成對立,各自有擁戴的鋼琴家陣營,舉行炫技的「鬥琴」競賽,貝多芬1799–1800年就參加了這樣的競賽。這時期的貝多芬亟欲成功,這些同期鋼琴家都被視為競爭對手,而且他深怕別人聽到他的演奏,就將他的技巧偷了過去。

雖然貝多芬對外一直否認名滿天下的海頓是自己的老師,貝多芬在維也納的事業之所以能成功,很大程度是源自於他是「海頓之徒」的宣傳。

海頓與貝多芬。儘管貝多芬嘴上不承認海頓是自己的老師,貝多芬在寫作手法上比起莫札特,其實更想海頓:莫札特以美好的旋律見長,海頓與貝多芬則都擅長在短小動機上發展、變化,音樂中也常有幽默、富有智慧的設計。

兩人微妙的關係,其中的原因是雙向的。讓我們從海頓談起:首先,身為一個老師,海頓並不是全心投入於教學的類型。私生活方面,海頓當時有外遇,跟自己妻子的關係因此十分複雜,多有爭執,好友也剛過世;事業方面,海頓身為名聞遐邇、維也納最重要的音樂家,工作繁重,在1795年時去了倫敦演出,並且因為兩人的不愉快,沒有照原先的計劃帶著貝多芬一起去,拋下了貝多芬的學習進程,貝多芬因此私下跟其他老師上課,包括Schenk, 擅長對位法的Albrechtsberger,以及電影『阿瑪迪斯』中與莫札特為敵的作曲家薩里埃里(Salieri)。

有趣的是,貝多芬和這三位老師的關係,也不太和諧,他們都受到貝多芬才華的威脅,而貝多芬也從來不掩飾自己的驕傲,在「老師」面前一點也不謙虛。

為什麼貝多芬跟海頓的關係會鬧僵呢?這點,音樂學家有許多推測。

Haydn and Beethoven.

海頓身為舊時代的作曲家,可能對貝多芬的才華感到嫉妒,也可能受到傳統侷限,對貝多芬太多大膽的作法無法接受:著名的事件是,貝多芬的第一號鋼琴三重奏(Op.1 №3)被海頓嚴厲批評,貝多芬一生都懷恨在心。

再者,渴望成功、渴望海頓另眼相看的年輕貝多芬,一開始有些誠信方面的問題。他將許多在波昂寫作的舊作,假裝是來到維也納才寫的,希望給自己老師「多產」、「才華洋溢」的印象,最後被海頓發現是個謊言。此外,他在波昂宮廷給他的金額上說謊。起初,海頓在不知情的情況下,寫了熱情洋溢的信給選帝侯,大力讚賞貝多芬十分認真,在短時間內寫了許多曲子,卻在選帝侯的回信中發現這些曲子都來自波昂時期,也發現貝多芬每個月只有400塊錢,卻跟海頓借了根本還不了的500塊。也許是作為懲罰,海頓到倫敦時,沒有依照最初的約定帶上貝多芬,而把貝多芬交付給另一個老師。

1800年,維也納樂評敏銳地觀察到貝多芬新作『普羅米修斯的創造』(The Creation of Prometheus)與海頓『創造』( The Creation) 的差別,此作標誌了維也納新、舊風格的差異性。此後,貝多芬便慢慢地將他與海頓的關係拉遠了。從旁觀者的角度,屬於舊時代的海頓不能接受將音樂過渡至浪漫樂派的貝多芬,這是現代人很容易理解的,但對於貝多芬本人而言,無法得到人人敬重的海頓的肯定,可能是他一生的痛楚。

面對痛苦,貝多芬似乎習慣以強烈的攻擊性言詞來自衛。據說,當時海頓與貝多芬在街上巧遇,海頓很和善的恭賀貝多芬『普羅米修斯的創造』的成功。貝多芬,不知為何這麼帶刺,回答:「Oh Papa, 你人真好。至少它不像『創造』。」海頓不知道自己為什麼受到這莫名的攻擊,反嗆道:「你說的沒錯,它永遠也沒辦法成為『創造』」,暗諷貝多芬的作品比自己的作品糟糕。

其實在後來,海頓多次向貝多芬釋出善意,溫暖地表示自己很想貝多芬,邀請貝多芬來拜訪自己,但這沒有獲得貝多芬太多的回應;我們看到,後來的海頓,顯然原諒了貝多芬年輕時的不誠實,大力幫助貝多芬舉行演奏會、出版作品。不過兩人的關係在海頓生前始終懸而未解,一直到海頓過世之後,貝多芬提及老師的語調才顯得溫和、親密,充滿了敬重與感情。

看到作曲家生命中的一些衝突,我們會覺得事緩則圓,很多事情不需要這麼計較,但當我們活在那個當下,有多少人能誠實地覺察自已內在的變化,又有多少人能理性地分析自已的行為呢?人生而在世,都有自己要面對的功課,閱讀作曲家生平時,我常常感慨萬千,藝術家的恃才傲物讓他們付出了一些代價,卻也常常因為這種驕傲保留了他們特殊的稜角,歷史是藉著這樣的直拗,崎嶇前進。

面對生命中的功課,尤其是那些關於「和解」的功課,我們及格了嗎?又或者,我們內心深處的溫柔,只有在那些人事逝去之後,才能娟娟流出呢?屆時,我們是悔?抑或不悔?

Szu-Yi Li
Szu-Yi Li

Written by Szu-Yi Li

DMA candidate (Piano Performance), Pianist/Collaborative Pianist, Teaher.

No responses yet